安仁镇历史悠久,至今已有1380余年的历史。早在唐武德三年(公元620年)就建安仁县...
从冶力关到安仁
陈 涛
安仁像一条蝠鲼。可能无人如此形容过它,但这就是我在地图上看到安仁时的瞬间反应。再次打量,愈发觉得神似。你看,镇政府是头,斜江河与大新路如同两翼,轻柔舞摆,新政府街则如同一条长长的尾巴拖在身后。想到这,莫名对安仁之行也就多了些期待。
我不掩饰自己对古镇的喜爱,相比起繁华的现代都市,我更期待体验一个个古镇的风俗与民情。这些年,我曾去过几十个古镇,也曾听过一些还未去到的古镇,但对安仁,我竟一无所知,或许也正因了这毫无预设的想象,所以才会容易感受到它所带来的欣喜。
安仁是一座古镇,已有千年,据《太平寰宇记》所记,其优美动听的名字,取自论语中“仁者安仁”之意。它距离成都不远,三四十公里,约一个小时的车程。我与几个朋友先是在成都吃过晚饭,然后搭乘一辆出租车,沿途车稀,然后愈发静寂,几个人闲聊一会儿,听司机说到了,众人于是下车前往住地。
刚落过雨,让秋夜的安仁飘着一丝清冷,巷道两旁的房舍门口的灯光昏黄又温暖,掩映下的石板路光滑清亮,我们一行人拖着行李箱,在小巷中曲折穿行,身后的箱轮发出咕噜咕噜的巨大声响。
住处是一家两层楼高的酒店,应是民居改造而成,走廊的一侧是客房,一侧是天井,进入房间时已是深夜,简单洗漱后倒头便睡,此时,听到屋外似有雨声,接着一阵紧似一阵,不知落在窗外何处,睡意袭来,酣然入梦。
晨起下楼,见一些朋友正在楼下吸烟谈天,有人问我睡得怎样,我说很好,的确是难得的深度睡眠。在小镇,我的睡眠似乎历来美好,久而久之,已成自然。我的家乡在一个小镇上,每次当我回去,如同患上瞌睡症,总是睡不醒。但我何时意识到这点呢?似乎是从北京去到甘南挂职锻炼的时候。我在西北一个群山环绕的小镇整整待了两年,二十四个月的时光我觉得自己彻底迷恋上了小镇。
我之所以能够来到安仁,与甘南那个名为冶力关的小镇息息相关。六年前,我从北京到当地去任职村书记,我不知我所面对的是怎样一段时光,亦不知该将如何度过。经历了从最初的种种不适之后,我逐渐适应了这种缓慢悠长的生活。在那里,我失掉了训练已久的带有强迫症般的谨严,从前的那种工作、生活需要精确到每小时每分钟的日子一下子逝去了,我变得松弛、洒脱。与之而来的是原本由我掌控的工作与生活失掉了主动性,我突然觉得,基层真的如同个体神经的末梢,一切都难以预知,如同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
在小镇,有着忙不完的工作,同样也有着大把大把的时光。看似是充满悖论、难以兼容的两面竟在我这个孤独异乡者的身上得到了完美统一。我时常会沿着河边走路,也会在树下看云,即便只有半个小时,都会觉得时间是如此漫长,只有那些在我身边飞快奔跑,打闹孩童的嬉笑能够让这时光机运转得快些。
从一个喧嚣庞杂的都市进入少人听闻的山中小镇,总归是有些触动,随着这些触动的累积,它们在我的体内膨胀发酵,令我时时不得安宁,直到有一天,我决定将它们诉诸文字。我只是写下它们,实现自我身心的平衡,这是写作于我的意义。这一写就是六年,六年中我断断续续地记录、梳理、回望、反思,最终形成了一本书的样貌。于是,六年后,承蒙成都市文联以及诸位评审师友的厚爱,我来到安仁,领受第六届华语青年作家奖。
在颁奖典礼前一天,我与朋友们一起在安仁这个古镇中游走闲览。从住处出门右转,下台阶,街区的古老沧桑扑面而来,脚下这条整洁的不甚宽敞的街道竟然铺设了两条钢轨,沿着它延伸的方向望去,远处有轨客车在街口闪过。安仁的老街四通八达,街道两旁是古色古香的宅院与中西合璧的公馆,这里的建筑风格丰富多样,构成了一种别处少有的建筑文化,朋友也会在我经过某座建筑时,为我讲解那些久远的精彩故事。当然,这座古镇为更多人所知的还是赫赫有名的刘氏庄园与建川博物馆,它们的存在,让安仁充满了浓郁的人文气息。
于我而言,我更喜欢夜晚的安仁。简约而不失庄重的颁奖典礼结束后,老友新朋晚上饭馆言欢,自是热闹。待到一一握手、挥手作别,我独自一人去古镇内走路,微雨飘落,老街清静,偶有一两个行人相向而过。我不停地走,经过尚在营业的小店铺,坐在竹椅上百无聊赖四处张望的住客,顺着墙边快速跑过的猫,以及唯有脚步声的大片大片寂静。我想起了甘南的那个小镇,那里群星硕大低垂,在山上向山下望去,一颗颗星星如同散落人间的路灯。那里同样大团大团的黑色弥漫,那是将手指极力放在眼前也难以辨清的夜,我曾于无数个月夜里在山中漫行,陪伴我的是寂静,一无所有的寂静,这寂静给我以孤单、孤独的存在,以及独处时内心的坚定与从容。在冶力关,我感受到了人生的充盈,在安仁,虽然获得了来自写作的奖赏,但我知道这仍旧是来自冶力关的馈赠。不管是冶力关,还是安仁,这两个小镇所给予我的意义是相同的,这也正如我在领奖时所读的自己书中的一段话,“我知道,我终会在核桃树下日渐松弛,也终会释然于这简单枯燥、充满未知的生活。这何尝不是生活的一种恩赐?在生活严格训练下,紧绷的身体,费力攥紧的拳头,以为已然抓住,殊不知松开之后才是真正地拥有。生活,原本未知。明亮无疑的坦途,也存有黑暗充盈的沟坎。在生活的内部,不灭希望的淡然行走,或许才会在遭遇各种纠结、困境、变故之后依旧故我。功成名就的荣光与身败名裂的惩罚,对个体而言,有着同样的意义。生活之于个人,个人之于生活,莫不如此。”
安仁手札
赵 瑜
天亮时,我在一阵鸡鸣声中醒来。小镇黛黑色的瓦就在窗外,下楼吃早餐,看到小镇保留的一排老旧建筑,和城市拥挤又热烈相比,小镇不同的细节渐渐呈现。
这是成都旁近的安仁古镇,一个有着诸多美食的小镇。
第一餐,我记下豆汤鱼的味道。
鱼的腥味和豆的腥味在这样一道菜中互相中和,又相互衬托。鱼在豆汤中保留了它的鲜美,豆汤是豌豆打碎后煮出的汤,因为吸收了鱼肉的美味,多了一层通往味蕾的说明书。
第二餐,我吃到了肥肠血旺。和普通饭馆里供应的毛血旺一样,这里的肥肠血旺用的也是猪血,可是做出来的味道,像是鸭血一样鲜嫩可口。肥肠和猪血,在饮食谱系里,都属于食材的边角料,可是在川味的调教下,有了不一样的深情。
安仁古镇上的饭馆名称大多简单直接,招牌上挂着郑血旺、刘血旺、马血旺,一条街道上,如果数一下,二十家饭馆,大多数店铺都挂着“血旺”两字。便想,这里的人是多么热爱这一道食物啊。
到底是属于四川人的地界,这个小镇上,旧街巷里也多了一些竹椅子竹桌子摆放的茶馆,以及坐在那里讨论人生的人。
走得累了,坐在茶馆里吃上一碗茶点,说了一些闲话,便觉得内心的某一些缝隙被填满了。
四川人喝茶,大多数时候,喝什么茶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和什么人喝茶。他们在公园河边,或者是路边的小档口,点一杯茉莉花茶,再添一盘茶点,便开始说世事人生。茉莉花嫩芽飘在盖碗的表面,当地人起名叫做“飘雪”。花香伴着绿茶的涩香,茶汤本身便有了交谈感。四川人擅长聊天,常常是一个发起话题主讲,另外的人做补充或者是提醒,一个话题往往可以说两个小时不停歇。我第一次和四川人聊天,总觉得四川的人平均拥有的词汇量略大于中国其他地域的人。所以,他们必须找到合适的出口,将自己拥有的观念、认识和判断都及时地传递出去,身体的平衡系统才得以稳固。
记得早年,一本南方杂志做过一个关于四川人的专题,标题颇为惊人,叫做“四川人是天下人的盐”,大概的意思是指,四川人的饮食最擅长调节食物的口味,将麻辣鲜香的比例调节至“饮食圣经”一样的刻度,他们如此热爱着食物的味道,在服务于自己的同时,也将天下人的口味提升到了一个新的高度。所以,没有四川人,天下人的饮食还停留在一个很温饱的阶段。自然,这是从饮食口味上来说。如果延伸一下这句话的语义,可以理解的是,四川人比其他地方的人有“盐”味,他们喜欢创造出一些有味道的事物,捍卫自己的生存方式以及对万事万物的理解。“盐”对应的是平淡的生活,对应的是力气,对应的是活着。做天下人的盐,意味着担当,也意味着要创造和对抗。
有茶馆的城市,人的幸福度会偏高。人们在喝茶聊天的时候,将不圆满的不平衡的事发泄出去,内心的河流畅通了,世事的毒有了解药,人生会通顺很多。
安仁古镇的格局舒适,一个区域安放着历史的记忆,是盛名在外的刘氏庄园。另一片安放着世俗生活,老街上原居民仍然很多。他们坐在街道的两旁,吃茶,摆龙门阵,展示一个小镇的旧时面貌。可以这样说,一个古镇,除了这些旧有的建筑,风味的吃食,这些居住在古镇里的人,才是古镇的灵魂。如果他们没有在小镇里居住,那么,古镇成为外壳,总会让游客出戏。
我喜欢任何一个有着原居民的古镇或村落。这样的古镇对时间有自己的理解,生活节奏和人性的丰富,都与城市文明有着巨大的差异,这种差异可以打破我们在城市中形成的趋利价值观,从而让我们的判断依据多出一个标本。
和一众人一起参观了刘氏庄园。最让我喜欢的是建筑的美感。一个建于清末的庄园,历经了一百余年的时间打磨,现在看来,整个刘氏庄园依然是美学的博物馆。这种源起中国旧时居住的审美,对抗的是时间的荒芜。所谓的居住美学是一个时代所有人对事物判断的公约。刘氏庄园以中国传统的建筑色彩为基础,蓝砖黛瓦,勾梁斗拱,然而,在门窗、墙体以及设色上,又用了一些西方的审美元素,所以,这个庄园的建筑,打破了时间对建筑的定义。相比中国当下的一些实用主义住宅,刘氏庄园的建筑传递出来一个时代的标本文化。
看过几张在空中俯拍刘氏庄园的照片,所有的院落都呈现出一种合围的样子,像极了三个人在雪地里坐着聊天的剪影。那格局之美有油画感,有无限的时间和空间在这些建筑中停留,并流逝。我们一行人在刘氏庄园的院子里坐了一会儿,总有时空的错位感。刘氏庄园里保留着非常完整的家具和用品,甚至有一些珍贵的收藏品。根据这些用品,可以推测,一百年前刘家的生活用度。这是一种社会学意义上的展示。同样,那些珍贵的藏品,也都是一个时代奢侈人家的生活证据。
从小镇的美食街出来,一直走,便看到了安仁镇会展中心。一个当代的艺术展正在热烈地展出。
古镇、庄园、美食,这些都是世俗意义上的常见形态,而在安仁古镇,艺术扑面而来,直接将小镇与城市文化打通。
安仁古镇有美食,我们用舌尖验证过了。安仁古镇旧时的庄园,我们用眼睛观看了。现在,一场当代的艺术展,让这个古镇有了想象力。
整整一个下午,我们这一群人,都被这个当代艺术展所吸引。艺术展里的大多数装置作品,都是艺术家对当下社会问题的一些回应。艺术家的创作是借助于其他材质来干预现实,和作家不同的是,艺术家需要更多的空间感和色彩感。有一个装置艺术表达的是空间的无限,作者利用的是光和电。在看这些艺术作品的时候,我个人的思维被瞬间解救,原来,我所擅长的是词语的连接、合成,顶多,我会在写作的时候用音乐代替感觉,我所有的想象力加在一起,不过是打破二元对立的世界和判断。真正的艺术空间里,几乎是多维的,艺术只给人一个方向,却并不给出结论。艺术相比较文学,更加宽阔,更加有多种可能。
安仁古镇将艺术展引入血旺美食的旁边。这本身就充满了行为艺术意味。
人类的确既需要精神的飘逸,又需要食物的温暖。一面是苍蝇小馆的酒令声声,一边是艺术世界抽象的飞翔。在这样一个有着历史沉淀的小镇,所有碰撞,都和时间有关,也和阅读有关。
很多时间,我的阅读并不是纸质的作品。比如我常借助于电影来对正在叙事的作品进行修正,也会借助于音乐节奏,声调和琴弦的浓与淡,来给正在写的作品添加音乐元素。所有艺术手段,都能让平庸的写作留白,增加空阔的韵味。有一阵子,我喜欢看斯诺克比赛,我特别喜欢球赛的解说词,丁俊晖对战奥沙利文时,奥沙利文是一个快手。既快又准确。这一场球赛的解说词涉及挥杆动作、球杆的高低、走位、弹库,以及给对方球员制造困难时的描述,都是属于文学的部分。
在安仁古镇,我也有同样的感觉,我吃到的第一碗豆汤鱼,是文学的。因为,制作那条鱼的过程,我相信需要用到许多非油炸的词语。我看到了刘氏庄园一个院落的器物摆放的位置,是文学的,那格局,那契合度和气息,都和当时的社会生活息息相关,但又远远不止时代的规约。小镇上一个茶馆里坐着的人所聊的生活是文学的,学校门口张贴着的告示是文学的,陪同我们一起闲走的人说起来他们早些年在这里看到的情形是文学的,路边小吃店墙上贴着的顾客留言是文学的。这个初看起来与古镇气质不搭的当代艺术展,也是文学的。
我们一群人相聚在安仁古镇的原因,是文学的。
有一条铁轨,将安仁古镇的现在与过去打通了。轨道交通车仍然还在通车,是一种旅游观光的有轨电车。初来的那天晚上,我和阿乙、王棘沿着铁轨一直走,走到了古镇的最北端,灯光渐黑,夜色越来越安静。我觉得,我们已经走到了一个小镇的外环。铁轨让这个古镇有了一种工业化味道。然而,只需要抬头看一下店铺的招牌,我们几个人立即回到了现实主义语境里,因为饭馆里还坐着热火朝天的人们,在吃着肥肠血旺。
安仁古镇的丰富,远不止于此。我在这里睡了两晚,免费听了两个早上的鸡叫。深夜时也听到了石板路上晚归的人三三两两的脚步声。
这些声音和月光一样重要,都属于文学。
最后我想要说的,是,我和阿乙在小雨中逛遍了古镇的街道,分别给家人买了不少辣椒酱。购买方式方便极了,只需要加店主的微信,将钱和地址发给对方,便达成交易。回到家里以后,便看到了瓶子上安仁古镇的字样。一些记忆瞬间被激活,仿佛,我们一群人的嬉笑声,也被装入了时间的信封,从安仁古镇邮寄给了我。
明轩记
赵晓梦
我一直在想,已经远去的民国到底有什么风情让人迷恋躺平?是油纸伞、青石板上丁香一样惆怅的雨巷?是长亭外、古道边问君此去几时来的才子佳人?还是颠沛流离中无问西东静坐听雨的大师与莘莘学子?抑或被阻隔在天之涯、地之角喟叹今宵别梦寒的长衫旗袍?是,或者又不全是。
直到站在安仁明轩公馆那长方形天井下仰望天空的那一刻,我忽然发现,对一个时代的追忆,不仅仅是作家阿来所说的“以文记流年”,也不仅仅是跨越山海的怀旧与销魂,而是这些承载历史基因、引领时代潮流的老公馆,并且也只有这些属于民国的经典建筑才能留存民国特有的记忆与人文习俗,让每一个踏进门槛的人莫不低头抚摸旧时物语。
事情往往就是这样。此前的很多年里,或者说我到成都的这20多年里,由于这样或那样的原因,曾无数次走进安仁镇,也曾无数次在比明轩公馆排面更大、院落更深的各个公馆里进出,但能生发出这样的感慨和明悟,却是在这个只有400余平方米的建筑里。那是一个初冬的下午,重新改造后的明轩公馆还没有正式营业,因为一缕阳光的引导,我拐进了这座位于树人街上的公馆。
比起刘氏庄园那些独门独户的公馆不同,从树人街上看过去,要不是门楣上黑底白字的明轩牌匾提示,还以为它和旁边的店铺一样,瓦屋木房,斑驳门窗,没啥特别。但一走进这座三进两院落的老公馆,你就会发现里面别有洞天。
掩藏在朴素木门后的是中轴线走廊,将前院分隔为左右两个狭小的小院。据说以前走廊两边摆满了上千册书籍,现在是一排长长的民国风情花玻彩窗走廊,在灯光和木质门框的切割下,宛如光之门,也如时间长廊,穿越其中,就与现实的喧嚣隔离,进到民国月白风清的部分。触目所及,除了民国标志性的玻璃画风,斑驳的书柜、复古的家具、陈旧的青灰地砖,以及天井院落、花台轩窗、斗拱亮瓦,交错的时代光影,仿佛时间倒流回了民国时期。每走一步,属于民国的带入感就进一步。
越往里走,越能体会欧阳修为何喜欢庭院深深深几许。一进长廊之后是天井,因为公馆两边紧邻别人的房屋,所以这里的天井不是刘文彩庄园里随处可见的四方天井,但再局促的空间,天井作为深深庭院的标配却是不能少的。这个连接一进长廊和二进后院的过渡天井,是长方形的,一块砖或者一本书在屋顶的天空中开出的长方形。尽管天空蓝得空无一物,但谁能保证在过去的岁月里,站在这里仰望的人不曾见过大雁、飞机、雨滴、闪电、月光和乌云?
二门门额上刻有“居仁由义”四字,字是厚朴的隶书体,没有落款,无从考证是何人所题,导游说这体现了主人“忠、礼、仁、义”的传统伦理观念。这个恰好是最有意思的地方。稍有文化的人都知道,“居仁由义”这个成语汉语出自《孟子·尽心上》:“居仁由义,大人之事备矣。”陆游《老学庵笔记》卷三:“……居仁由义吾之素,处顺安时理则然。”意思是内心存仁,行事循义。如果仔细考察《孟子·尽心上》完整所载,居仁由义,孟子更强调正义,养浩然正气,正义是安身立命的前提。
说到这里,我们有必要先来说说“公馆”。按照《礼·杂记上》所载,“公馆,君之舍也。”一指离宫别馆;二指宫室;三指公家馆舍;四指住所;五指诸侯宫室或离宫别馆;六指仕宦寓所或公家馆舍;七指官僚富人的住宅。古时能够称之为公馆的,唯有王侯将相的离宫别馆。直到近代,公馆一词才延伸至官宦富家的住所。中国近代的公馆建筑,起源于19世纪末的上海,在20世纪30年代达到全盛。彼时,政商界的名流在因缘际会下涌入申城,兴建了形形色色的洋房公馆。民国时期,不少地区的贵胄大商之家宅,莫不以公馆为名。比如上海有名的杜公馆(杜月笙)、白公馆(白崇禧)、黄公馆(黄金荣)。公馆代表着中国的高端建筑形式、前沿居住模式、情怀生活方式,也聚集着中国当时的精英人群。何况中西合璧的建筑风格,本身就是一段民国故事。
自然而然,这股建筑的民国风很快就刮到了成都平原上的安仁小镇。这座始建于唐朝的古镇,之所以成为今天中国唯一以文博立镇的“中国博物馆小镇”,与清初时由安徽徽州移民入川的刘氏密不可分。刘氏一族,经过乾隆年间的兴盛后,终在民国初年崛起。据不完全统计,民国时安仁刘氏所出的县团级以上军政官员有近50人。“三军九旅十八团,营长连长数不清”,说的就是当时刘氏家族的盛况。安仁刘氏中有较大影响力的,一个是大地主刘文彩,一个是国民革命军24军军长刘文辉,一个是21军军长刘湘。
正是有他们带头,安仁才有了数量庞大的公馆群。从民国十五年起,刘湘及其弟刘成章、刘自强会同一些乡绅在安仁古镇修建公馆、宅院、花园和街房等,建成新街一条,取名中心街。民国二十七年起,以刘文彩为首的刘氏兄弟和一些地主豪绅,在安仁古镇同庆茶楼附近修建公馆、宅院、洋楼和街房等,建成新街一条,取名维星街。毫无疑问,公馆就是他们身份地位的建筑确认。
彼时,安仁镇上的建筑,原本是典型的川西民居。这种看上去乡土气息浓郁的民居,虽不同于北京之贵、西北之硬、岭南之富、江南之秀,但朴素淡雅,既讲究天人合一的自然观与环境观,也体现在住宅布局中的开敞自由,其基本组合单位是“院”,即由一正两厢一下房组成的“四合头”房,四川人称之为“院子”。于是乎,在辽阔的川西坝子上,只要有一簇竹林的地方就有一个院子,这种因地制宜、就地取材、开敞通透的住宅,无论青砖瓦房还是茅草房,既是老百姓的安身立命之所,也是鸡犬相闻的人间烟火,院里院外都是自然的一部分。
但作为贵胄的公馆却与普通的民居不一样。虽然这些公馆以中西结合为主,既继承了川西民居的建筑形式,又借鉴了西方的建筑手法,整体看上去庄重典雅又朴实飘逸,但无一例外的围墙拉开了与院子的距离。作为公馆标配的围墙,将中西合璧的建筑围得严严实实,既阻隔了自然界的“穿堂风”,也阻隔了世俗生活的烟火气息。公馆里的人和事虽然在高墙里隐身,但也拉开了与大自然对话的距离,所以那些深深庭院中的闺怨中人,既无计把春留住,也“泪眼问花花不语”,唯有叹息“乱红飞过秋千去”。但在男权主义的社会里,正是这一道围墙的距离,才能凸显他们社会上层人士的身份、地位、权利、财富和荣耀。
正是如此,也就不难理解眼前这个公馆的主人,也就是叫高明轩的一个上校处长为何要修建这个公馆了。前面说过,安仁民国时期所出的县团级以上军政官员有近50人,这其中就包括高明轩。公开资料能找到他的介绍并不多,只知道他是大邑县安仁镇革新村人,生于1901年,死于1949年,这座公馆是他1945年开始兴建至1947年建成。高明轩曾任四川雷马屏城屯殖司令部上校军需处长、四川盐源县白盐井场长。其兄高泽涵,曾任24军62团团长。也就是说,兄弟二人都曾在刘文辉手下当兵,而且都是上校军衔,看上去算得上达官贵人了。但在有“三军九旅十八团,营长连长数不完”之说的安仁来说,这就如同公馆没有独立而居的门面一样,算不得高门大户。历史上安仁公馆曾多达56座,如今仅存27座,高明轩公馆是其中最“袖珍”的一座,占地面积591平方米,建筑面积445平方米,房屋18间。这在以建筑彰显身份地位的时代,倒也符合其上校处长的身份。
据说这条街上同样是上校军需处长的陈月生当初修建公馆时,准备将公馆修建为高层“小洋楼”,有人善意地提醒他,你在24军升官发财,楼房高于隔壁刘元瑄(曾任24军中将副军长、代军长)公馆房屋,楼高压人,有悖于风俗情理。陈月生认为言之有理,便马上改建为砖木结构、小青瓦屋面的二层房屋。不过这位主要靠贩卖鸦片发财的上校军需处长的公馆,比同是上校军需处长的高明轩公馆大了6倍多,占地面积3875平方米,建筑面积1513平方米,房屋40间。如此说来,在那个内忧外患、战乱频仍、枭雄辈出的年代,高明轩能以“居仁由义”告诫勉励自己,倒也难得。
穿过“居仁由义”,是一个长方形的过厅,从布局看,应该是以前主人的厨房和饭厅,现在厨房和饭厅的功能仍然保留,但却改造成集文创展览、咖啡和会议于一体的多能厅。出了过厅就是一个巨大的庭院,右边是一排平房,左边是砖木结构一楼一底的小洋楼。庭院南面砌花台,垒石山,南北两角各有一棵树,正在打吊针的是李子树,或许是上了年纪,两根枝干已经截去,要不是其中一根上生出几根细枝刺向天空,还以为它已作古;另一棵桂花树却长得枝繁叶茂。据说李子树与桂花树在同一个院子里,寓意“你很珍贵”,就是不知当初是珍贵正房还是珍贵小妾。但一高一低站立的两棵树,恰到好处地装饰着庭院的天空,使得园内看上去花木扶疏、环境幽静,看书或喝下午茶,都会让人情不自禁。这种关起门来亲近自然的建筑还没完,顺着楼脚再往里走,还有一个三合院,以前是主人的居住区,现在是三间客房,花园中间也有一棵树和花草,撑着华盖的柚子树,高过屋檐高过围墙,尽管柚子还和树叶一样绿油油的,但墙外高大的水杉已黄中透红,和着斑驳阳光,越发清幽,想必晚上将会有一场月光下绵长的梦境等待着。
建筑就是这么奇妙。从别无二致的临街大门进来,穿过狭长的前厅、天井和过厅,然后是一个开阔的庭院套着一个清幽的后院,好一个中西结合的封闭式院落,不仅把高墙深宅、青瓦飞檐的深深深几许演绎得绵延奢靡,也把主人的心智体现得淋漓尽致。在那个动乱与硝烟弥漫的年代,这样的建筑布局,既体现了财不外露的中庸之道,也体现了民国士绅们骨子里对宁静与豁达的执着追求。一条长长的走廊连着天井与过厅,仿佛一个巨大的容器或者一把刷子,把俗世的风尘、喧嚣与离乱全部洗去,然后进入属于自己的庭院套后院的安宁与自在。
从长时间远距离来看,整个民国的士绅们,又何尝不是想洗去铅华关起门来独享安宁与自在?这份安宁与自在,在时局动荡不安的民国,犹如院子里的两棵树“你很珍贵”。如今70多年过去,时代早已沧桑巨变,小镇安仁也早已时过境迁,和中国面貌一样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深刻变化,但那些散落在安仁街巷里、改造或没有改造过的公馆,让你每一次走进,都会感叹:幸好有这座房子,留存了那个时代的印记。
来源:青年作家杂志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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